勾栏二三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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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伉俪】十年浑付水东流(6)

我终于攒够了买乐高的钱,可真到了林在范生日那天,我反而不想去了。那天正好是个周末,我理直气壮地赖床。

我妈过来掀我被子,她说,“赶紧起来,今天不是小林生日吗,收拾收拾早点过去,别让人家等太久。”

我窝在床上哼哼唧唧,“他还不一定乐意让我去呢。”

“说什么梦话呢你?快起来,不然早饭要凉了。”

我很不情愿地从床上下来,磨磨蹭蹭洗漱完,大声说,“我今天不去了!”

“你这孩子又抽什么风?”我妈虽然是个女人,却是个神经大条的女人,完全不理解我这种行径,还觉得我不可理喻,我得找个借口搪塞她。

我说,“我不是要参加数学竞赛嘛,马上要集训了,我得看看书,准备一下。”

“哦,那好吧。”只要我一提学习的事儿我妈就变得相当好骗,而且慈悲得像观世音菩萨,甚至答应出门时顺便去一趟林在范家,把乐高交给他。

我妈走以后我就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,我在想象林在范见到乐高时会是什么表情,根本无心学习,我看了会儿数学题,看了会儿闲书,发现我的理解能力正逐渐趋于负无穷,书上的字儿开始扭曲变形,一个个都变成林在范的脸。

脸上是那种我最痛恨的表情,无可奈何的,带着点儿纵容的笑,我无论有多充分的理由,在他那副表情面前,都会变成蛮不讲理的小孩儿。我越想越气,就更什么都干不成了,这时我听见窗户那边传来咚地一声,走过去一看,发现罪魁祸首本人正站在楼下,仰起脸冲我笑。

“你砸我们家窗户干什么?”我大声冲他喊,“打碎玻璃谁赔啊?”

他冲我摆摆手,一溜烟没了影,不一会儿,我们家门铃响了。我不想理他,但是他坚持不懈地一直按,大有把周围邻居都惊动的意思。我隔着门,想把他打发走,“你回去吧,我爸妈都不在家,门反锁了。”

他很遗憾地叹口气,“那怎么办呢,小珍荣,你不肯来我家,我只好把蛋糕带过来给你吃。叔叔阿姨不在,我就等他们回来呗。”

我悄悄透过猫眼看他,林在范可真是不怕脏,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,正对着我家门口,像个前来要账的小无赖。

我只得把门打开,没好气地对他说,“丢不丢人啊你,赶紧进来。”

他的笑容让我很不爽,怎么说呢,如果黄鼠狼会笑,看到鸡时一定是他这种表情。黄鼠狼把盒子打开,蛋糕上面厚厚地铺着一层奶油。

林在范见我挑剔地左看右看就是不动手,啧了一声,说,“你真难伺候,”他把蛋糕上的草莓一股脑扫进纸盘子里,递给我,“先吃这个。”

我想起上次那个酸草莓,有点迟疑。

“这回一定甜,不骗你。”林在范把糊在蛋糕上的奶油剥下来,剥得非常仔细,他知道我一点儿都不想碰奶油,动作就很慢,完全不像个毛毛躁躁的急性子。

我忽然不想生他的气了,咬了一口草莓,是很自然的甜,而不是反季节水果那种透着股人造气息的蔫儿了吧唧的甜味儿。我把另一颗草莓塞进他嘴里,他像个被儿孙孝敬的爹一样心安理得地受下了,还点点头,说,“不错,知道孝敬你哥哥我了。”

“……要不然你还是滚吧。”

我抱着光溜溜的蛋糕胚和他坐在客厅里,他很专心地吃奶油,我皱着脸看他。

“你不嫌腻啊?”

“我嫌腻,你吃?”

“扔掉不就好了。”

“哈哈哈…小珍荣,你可真是个败家子儿。”我不明白扔掉十恶不赦的奶油为什么就能称得上败家了,林在范老说我是个金贵的少爷脾气,臭毛病太多,明明他才是那个少爷,却偏要活得像个流氓。

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,就问他,“乐高你收到了吗?”

“嗯。”我紧盯着他,他全神贯注地对付奶油,回答得很敷衍,“阿姨买的吧?”

“我买的。”

林在范终于放下了盘子,白色的奶油渍糊在他嘴边,他看起来很傻。“你买的?小珍荣,你不是一毛不拔吗?”

我骂他不知好歹,他却突然很开心,是那种很少见的开心。通常林在范的笑都是很随便的那种,可是这次他整张脸都明朗起来,笑得真心实意。

“谢谢你,我很喜欢这个礼物。”

我被他抱着在地上兜了好几个圈子,转得我有点晕,我晕晕乎乎地想,看来林在范真的是很喜欢了,他这人口是心非,很少把喜欢直接说出口的。

林在范临走的时候交给我一个八音盒,据他说这是回礼,这个八音盒不是礼品店里那种廉价商品,只会反反复复地播放致爱丽丝,它长得很精致,是哈利波特的周边,霍格沃茨的城堡造型。

林在范说,“小珍荣,你送我的乐高我实在很喜欢,所以我送给你这个。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,这就是答案。”

我把八音盒翻来覆去地看,就差把它拆开了,还是什么都没发现。我在音乐声里发呆,感觉自己提着灯笼走在霍格沃茨的禁林,周围是一片迷雾,林在范的秘密就在我附近,触手可及,可是我找不到它。

后来我没心思去想这个了,八音盒被我妈放到了书柜里,成了一个摆设,而我每天把自己淹死在各种千奇百怪的数学题里,头晕脑胀。寒假转眼而至,我却不能放松,离竞赛的时间越来越近了,我们要去集训。

 

林在范来送我的时候还是笑嘻嘻的,好像很遗憾地说,“唉,小珍荣,怎么办呢,我又有好长时间见不到你了。”可是他明明笑得挺开心的,半点遗憾的情绪都没有,我气冲冲地上了车,连再见都没说。直到车子发动的时候我忍不住,又看了他一眼。他还站在原地,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。

“别看啦。”肖然把快要贴在窗户上的我拽下来,“几天而已,你别搞得像再也见不到他一样。”

“我哪有。”

“你就有。”肖然冲我扮个鬼脸。这次竞赛我们班去了两个,别的班还有一个,剩下就是外校的生面孔,只有肖然我还算熟悉。我这人有个毛病,到了新环境总会下意识地往熟悉的人身边凑,像抓救命稻草一样,车上各路牛鬼蛇神我一概都不认识,于是肖然就变成了我的救命稻草。

几天相处下来我发现我对女孩儿有误解,在我印象里我妈那种大大咧咧急三火四的女性是异类,大多数女孩儿都是林黛玉那种类型,和她说话你得靠猜,一不留神就会发动眼泪攻势,但肖然完全颠覆了我的想象。我先前还觉得她有点儿阴晴不定,现在看来,我的确是想岔了。她很好相处,人又聪明。去比赛的时候我们都很紧张,为了舒缓心情,她坐到我旁边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。

“珍荣,你其实挺有意思的,为什么老是不说话啊?班上的人总说你脾气怪,好像瞧不起他们似的。”

“没什么好说的。”我不爱交朋友,有一两个就够了。

“你这内向的性子得改改。”

我不想改,这就是我本来的样子。我在心里说。我要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最糟糕的样子展现出来,这样靠近我的人就不会变得更失望。我成功了,多数人都避开了我。迄今为止只有两个人坚持了下来,一个是肖然,另一个是林在范。

到四月份的时候竞赛结果出来了,很不错。我和肖然都有了保送实验中学的资格,实验是市里数一数二的中学,我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里平静地接受了这项优待。我变得比以前更游手好闲,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课上看闲书,连大猩猩都不会管我了。这种感觉其实很好,在所有人都吭哧吭哧努力学习想考上好中学的时候,我已经提前松散下来。我懒洋洋地夹在一众积极向上的羊群里,感觉自己就是那只骆驼。

唯一让我很烦心的就是林在范的态度。他突然对我表现得很冷淡,他总是无精打采地发呆,或者看着窗外,我在他那儿碰了几鼻子灰,决定比他更冷淡。距离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,我们俩像两条渐行渐远的平行线,都在提早为分离作准备,希望到那时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用说再见。

有天放学人都走了,只有我和肖然留在教室里,我们在出黑板报。大家都在专心课业,也只有我俩这样的闲人才有精力搞这些文体类的事情。我会写很漂亮的花体字,肖然画画很好,年级里有个板报比赛,我们两个最近都太无聊了,决心好好搞一下,拿个名次什么的。

正在我专心写字的时候,我听到操场上突然传来一阵机车的轰鸣。我从窗户向下看,看见林在范正把机车停在一个女生面前,那个女生我不认识,但是隔这么远我都能看见她脸上的妆,俗艳又漂亮。

肖然凑过来看,“那不是林在范吗?”她问我。

我没说话。

肖然很有兴致地说,“他很了不起嘛,能勾上初中部的学姐。”

“你认识这个女生?”

“她很出名啊,郑晓媛你不知道?”

我依稀记得这个名字,好像初中部有几个男生打群架是因为她,当时校长还在全校通报批评,处分决定被张贴在布告栏上,好几日才撤下来。我继续看着操场,林在范很绅士地让郑晓媛先上了车,我看见她海藻一样的卷发在太阳底下闪着光,车辆快速地朝校门口驶去,女生的卷发扬起来。教导主任姗姗来迟,只来得及对着车屁股骂上几声。

“敢在学校里骑机车!明天通报批评!”

我听着他气急败坏的叫骂,突然觉得很没意思。

“我先回去了。”我对肖然说。

 

我在回去的路上想了很多,我试着想起郑晓媛的脸,却只记得住她那头海藻般的卷发,对于我这个年纪的男生来说,太过成熟,也太过美丽。可是林在范站在她旁边,完全没有硬撑的感觉,他能轻而易举地承受这份美丽。

我想起小的时候我怕黑,从学校到家的路有一段没有路灯,人也很少,林在范就天天陪着我回家。张世不再来烦我以后,他还是会陪我,即使我在路上一句话都不说,即使他得花两倍的时间返回他自己的家。我试着回想这样的时光从什么时候开始中断,发现我想不起来,我总是后知后觉。现在我不再怕黑,林在范也不会再来送我回家,他有了另外要送的人。

我快到家时,发现一辆很眼熟的车停在路口。

我站住了。

一个人影从暗处走出来。

林在范还拎着机车头盔,神色很疲倦地说,他要问我一个问题。

“小珍荣,你确定了你要去实验?”

我点点头。

他笑了一下,说,“那我不能陪你了。”

我以为林在范是个懦夫,他会通过冷战的形式把这件事告诉我,我没想过他居然有胆量亲口对我说出来,还表现得如此轻描淡写。这样我就不会有机会再反驳,因为无论说什么,都会显得是我在无理取闹。

可是我无理取闹惯了,在他面前我从来就没什么面子可言,我说,“那个女生是谁?”

他笑得更冷漠了,路灯的光影打在他脸上,疲倦又锐利。

“你不是知道吗?”他问我,“郑晓媛,我女朋友。”

他说完这句话就安静下来,直勾勾地看着我。而我仿佛在一瞬间被判了死刑,原来我的离别并不像大多数人一样发生在六月,它提前了,因为一个随随便便的莽撞少年。

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在乎,那我为什么要在乎呢?

毕业季大家总会交换一些东西,会互相分着写同学录,在印得花花绿绿的纸上写下一些空洞又美好的祝福,有人会送毕业礼物,有人会哭,有人不会。有人说太好了我们还在一所初中还能一起玩儿,有人会说虽然我们即将分开但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。毕业典礼上会放很俗套的音乐,比如《送别》,或者《友谊地久天长》。

我不会经历这些事,不会说出这些话。我的毕业潦草而简单,提前终结在平淡无奇的一天,由一个单眼皮的男生为我颁发毕业证书。他在光线昏暗的路灯下举行这个仪式,我接过我的证书,发现上面写着不合格。我经历过大大小小的考试,作为学生我低开高走,已经好久没有收获如此惨淡的评价,一时有些适应不能。不过出于优等生的骄傲,我还是要保留体面。

我笑着对他说,“那恭喜你了,能泡到高年级的学姐,是你的本事。”

然后一切都结束了。

骑着机车的林在范,和他的卷发女朋友,被我从我的世界里统统抹掉。世界出现大片空白,摇摇欲坠。在兵荒马乱的六月,在漫长而无所事事的暑假,我都心无旁骛,一一修补。我漆上绿色,红色,或黄色,杂乱无章地涂鸦,再也不允许有任何茫然的白被遗漏。


——TBC——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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