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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伉俪】十年浑付水东流(5)

第三章

 

 

小时候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,眨眼间身边人都像疯了一样地长个子,我干什么都慢半拍,连长个子都是。从三年级到六年级,我的个子从中等溜到了矮豆丁的级别,做早操都要站在最前面。林在范对我的身高很满意,他说这样可以更好地揉我的头了。我还是和他坐在最后一排,上课看不见黑板没有关系,我们俩都不听课,将不务正业表现得很彻底。

有时候林在范会从桌子底下悄悄伸过手来,要和我比手劲。他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,因为每次都是我输,一分钟的时间里我能输好几次,然后他不再使劲儿了,只是安静地摩挲着我的手指,他掌心里全是汗,黏糊糊地很不舒服,但我们谁都没动。一直到下课,班花来找我的时候,林在范才松开手。

班花有双狐狸一样的眼睛,我每次被她一盯,身上就冒冷气。她最近不知怎么很爱来找我,我有点烦,想装睡觉。

她拿书卷成一卷敲我的头,“朴珍荣,别装了,我知道你醒着。”

我只得从桌子上爬起来,“怎么了?”

“有道数学题不会,想问问你。”

又来了。我在心里哀叹,我数学是比班花好,但是基本每次考试她都排在我前面,我是万年第二,从来就没有第一名追着第二名问问题的道理。对女孩子我没法儿表现得不耐烦,只得硬着头皮把练习册接过来,“哪里不会?”

刚刚下课,过道上人很多,她朝我这边靠了靠,我往林在范那边挪,这下还在装睡的林在范装不下去了,睁开眼,很冷淡地对班花说,“能不能别在这儿吵,我要睡觉。”

我给女生面子,林在范不给,他刚转来班里就能让班主任当场下不了台,对班花就更没什么好脸色,班花被他冷面杀神的样子吓到,习题册都忘了拿,一溜烟跑了。

“你干嘛对肖然那么凶?”我问林在范。

肖然是班花的名字,林在范眼睛眯起来,“怎么?心疼了?”

“心疼个屁啊。”

“我饿了。”林在范朝我伸出手,“她早上不是给你一盒饼干么,给我。”

“你自己零食不是一大堆吗?还问我要。”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,一阵接一阵地抽风。

“交换。”他直接翻我书包把那盒饼干抢走,塞给我一块蛋糕。我仔细一看,是切块的奶油蛋糕,上面还缀着草莓。我把它推回去,说,“我不吃这个,奶油太多了,腻的慌。”

他斜着眼看我,“毛病真多。”饼干盒转眼空了一半,林在范满嘴饼干渣,含含糊糊地说,“小珍荣,你事儿这么多,怎么还有女生喜欢你啊?”

我一头雾水,有女生喜欢我,我怎么不知道。我叫他别胡说,把饼干还我。

“吃这个。”他掂起蛋糕上的草莓,塞进我嘴巴里。奶油太甜,草莓又太酸,难吃得要命,他端详着我的表情,问,“好不好吃?”

“不好吃。”

他切了一声,说,“下周我生日,你来我家,我的生日蛋糕肯定比这个好吃。”

蛋糕对我没什么吸引力,而且马上就要数学竞赛了,年级里三个名额我占了其中一个,我得专心复习,但是林在范的生日一年只有一次…

我很为难地皱起眉头。

“不用你送礼物,你人来了就行。”林在范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,他常笑我是个吝啬鬼,零花钱都攒着不用,像个斤斤计较的小老头儿。

“好。”我点点头答应了。

话虽这么说,礼物还是要准备的,前两年我送林在范的生日礼物都很简单,一次是一本书,另一次是一张拼图,他好像都不怎么在意,没有表现的不喜欢,也没有很喜欢。

 

我站在一家店里发呆。

我面前摆着最新款的乐高,这个月刚出,超级英雄系列。我对乐高没什么兴趣,但林在范很喜欢,他家里大大小小的乐高到处都是,还有一个玻璃柜专门摆放这些小玩意儿。我捏紧口袋里的钱,默默读着价签。

还是不够啊。唉,我存了好几个月呢。

我垂头丧气地想离开,和一个人撞了个正着。

肖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,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她一眼看见我身后的乐高,“你也喜欢这个?”

这下轮到我惊讶了,我以为乐高只有像林在范那样的男生才喜欢,于是我问,“你喜欢乐高?”

“对啊。这个是最新款呢,我一直想买来着,我和这儿的老板认识,他能给我打八折,不过我还没凑够钱。”她有点失落,随即又笑起来,“你想买的话,我可以帮你去说,也给你八折。”

我算了一下,即使这样还是不够,我又不想因为这个向家里要钱,看来只能打零工了。

“没有,我就是随便看看。”

“真的?”肖然的眉毛扬起来,“可是你刚才看它看了好久呢,我才不信。还是说,你的钱也不够?”

我被她说中心事,脸红起来。

“啧。”她说,“朴珍荣同学,你脸皮真薄啊,这有什么?钱不够去挣不就得了。说起来,我这儿有个差事,你要不要来?”

一般店家都不敢招未成年的零工,更何况我们初中都还没念,完全是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,能干的也只是发发传单了。肖然负责周末下午,我负责上午,干两个半天,差不多就可以凑够钱买林在范的生日礼物了。

肖然对我说这活儿没什么难度,就是累。我不大赞同。有些路人看见我是个小孩儿会态度好些,更多人选择完全无视,我站了一个下午,只发出去一小部分,晚上收工的时候老板的脸色很难看,说如果第二天我再完不成任务,就要扣掉一半工资。

我很愁,回去的路上大概是情绪太低落,连肖然都意识到了。

“你嘴甜一点儿嘛,看见人过来就笑一笑,别老板着脸,你笑起来多好看。”她说得起劲,竟然还上手拽我脸了,我连忙躲开了。

“行,我试试吧。”

女生的心思真难猜,肖然上一秒还笑眯眯的,现在又换了副面孔,比我还沉默,我有点儿尴尬,寻了个借口溜了。其实她这个人挺好,送我饼干,帮我找零工,还给我支招,就是有点儿阴晴不定。我想了想,决定以后她来问我题的时候态度好点,不像以前那么不耐烦。

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,很忐忑地去发传单。天气还行,就是风太大,我抱着厚厚一叠纸站在风口,没留神松了手,传单迫不及待地逃出去,白花花飞得满地都是。

真倒霉。看来我天生就不适合挣钱,只适合花钱。

我这么一想,整个人就很丧,拉着脸去捡那些该死的传单。捡着捡着,又一个人加入进来,他动作比我快多了,三下五除二收拾了一地狼藉。

我一迭声地说谢谢,抬起头,才挂上脸的笑瞬间散了个干净。

是张世。

自从二年级林在范把张世收拾了一顿以后,他对我就收敛了很多,不过还是时不时狗改不了吃屎,要撩拨我一下,我只当他是空气。林在范忘性大,有阵班上男生掀起了一波儿篮球的浪潮,张世的技术很不错,他们两个常常对上,一来二去竟然也开始时不时地约着打球了。但我还是很讨厌张世,我始终忘不了他叫过我什么,暗暗发誓永远不给他好脸色看。

“小木头,在这儿发传单,是缺钱花吗?”张世嬉皮笑脸地问我。

他果然一张嘴就没什么好话,我想叫他滚,转念一想,又收住了。我问他像他这样的男孩儿喜欢什么,因为我不太确定我如果真送林在范乐高他会不会开心。

他有点惊讶,随即笑得更欠揍,“怎么?想送我礼物?你送我什么我都喜欢啊…”

我白了他一眼,我真是脑子有坑才会想到问张世这种问题,我板起脸,开始专心发传单。张世蹲在旁边,无聊地丢石子玩儿,他见我又一次失败后,冲我吹了声口哨,“我帮你把传单发完,你陪我去个地方怎么样?”

发传单这么困难,我有点动摇,但是张世向来不安好心,他带我去的地方也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,他见我犹豫,干脆把传单全部抢过去,“放心,我不会卖了你的。”

为什么在我这里这么困难的事儿,到肖然和张世手里就那么轻松呢?我可以说服自己说肖然是个女孩子,长得还很漂亮,说话讨喜,自然发得快些。可是张世那副嘴脸,我实在不明白那些路人为什么要接他的传单。

“小木头,你老板着张木头脸,好像别人欠你几百万一样,这活儿怎么能做的好?”张世发完传单,自觉底气很足,教训起我来就更理直气壮了,“你要真那么缺钱,不如替我写作业,写一次我给你十块钱,怎么样?”

我转身就要走,又被他扯住。

“喂,利用完我就想走啊,告诉你没门儿。跟我走吧。”

张世带着我去了一家台球厅,那是我第一次去那种地方。里面的烟味儿很呛,有几个学生打扮的占了一桌打球,另外几个男人在一边抽烟,我看见其中一个胳膊上纹了刺青。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不好惹的神情。

我虽然有点害怕,但是顾忌着不能让张世看扁我,硬着头皮装出无所谓的样子。

“小木头,像你这样的乖乖仔,这地方肯定没来过吧?”张世笑嘻嘻地说,“林在范不是和你关系很好吗?他没带你来过?”

我想了想,林在范和我在一块儿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我家,要不然就是他家。我看书,他要么无所事事,要么窝在一边打PSP,我还嫌他吵,经常把游戏机藏起来不让他玩儿。林在范会因为跟我呆在一起无聊,然后去这种地方吗?我想着想着,担心起来。

张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,他说,“林在范和我们来过好几次呢,他台球玩得贼溜,不过还是比不上我,哈哈。”他笑了两声,见我没搭理他,有点尴尬,“我教你打怎么样?林在范这么臭屁,你学会了,回去把他干趴下。”

这时候刺青男人朝我们走过来,张世一见他,脸上的笑容都没影儿了,恭恭敬敬地叫他威哥。

威哥很轻慢地对张世点点头,问,“那个姓林的小子呢?他今天怎么没来?”

“这个…我也不太知道。”

“下次你见到他记得告诉他一声,我等着他呢,上次还没尽兴,这小子有点意思。”威哥说完,又冲我打量了几眼,“乖仔,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,赶紧回家写作业去吧。”

我有点生气,抬高了声音,“不是我该来的地方,就是林在范该来的了?”

“哟。”威哥来了兴趣,扬声对后面几个人说,“弟兄几个过来,这儿有个认识小林的乖仔。”

刚才那帮抽烟的人都围过来了,我注意到这里面大概也就威哥年纪比较大,二十岁左右,其他几个虽然头发染得乱七八糟,穿着也很不良,但都是初中高中生的样子,我稍微放下心来,对他们说,“你们想怎么样?”

“不怎么样。”威哥把我拎到一张台球桌前,把球杆塞我手里,“认识小林,应该也会打台球吧?他没来,你跟我打一局。”

我瞧着张世站在一边,战战兢兢的,连个屁都不敢放,心里开始打起鼓来。不过就算心里翻江倒海我脸上照样云淡风轻,台球我不会,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,装装样子还是可以的。

我很淡定地拿着球杆比划出个姿势。

威哥显然是没想到我来真的,一时怔住了。我趁他愣神的功夫,抓起桌上几个球,狠狠朝他砸过去,转身就跑。

然而没跑几步我就被他揪着脖子拽回来了,威哥揉着被我砸得发青的胳膊,好像要发火,又忍住了,他对我皮笑肉不笑地说,“看来你也没那么乖嘛?嘶…砸得老子真疼。”

旁边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生说,“威哥,要不要叫在范过来啊?”

我有些摸不着头脑,这几个人长得凶神恶煞,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,却左一个在范右一个小林叫林在范叫得亲热,林在范和我一样天天只知道看小说睡大觉,偶尔和张世他们打打篮球,怎么会招惹上这样的人。我想象力向来丰富,又跟着林在范看了太多港片儿,忍不住开始自由发挥起来。

难道说他们看林在范天生根骨不凡,把还在念小学的他破格纳进来,变成什么神秘组织中的一员?毕竟电影里的黑帮头头都和威哥长得差不多,一脸凶相。他身上那个刺青虽然纹的很随便,龙不龙蛇不蛇的,但好歹也是个刺青,吓唬吓唬小孩子足够了。

我就是那个被唬住的小孩子。

所以我很安静地把自己缩在一个角落,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,一面偷偷看他们在那边打台球,讲些有的没的。这群人可真不文明,烟一根接一根的抽,烟屁股随便乱扔,有的还喝酒,啤酒瓶喝完了就顺手往地上一砸,遍地的绿玻璃碴子。张世的情况和我差不多,他甚至表现得比我更怂一点儿,几次要走,被威哥瞪了一眼,又默默地坐回去。

我蹲在地上太久,脚都麻了。在我等得快不耐烦想再给威哥一球顺便逃跑的时候,林在范终于出现了。他黑着脸进来,直接上去给了张世一拳。

“你带他来这儿干什么?”

张世很没底气地辩解道,“我就是想逗他玩儿…”

然而没人听他的,林在范把我从地上拽起来,说,“跟我回家。”

“小林,玩儿一局再走也不迟啊。”

“今天没空。”林在范拉着我想离开,威哥又晃晃悠悠地过来,堵在门口,意思很明显。

“你还记不记得你上次来,弄坏了我这里多少东西?”威哥说,“要走也可以,赔钱。”

林在范哼了一声,“几个破桌子烂板凳而已,能值多少钱?”

威哥伸手比了个数,我觉得这数目不在林在范的承受范围内,他的脸更黑了,“你这是讹我了?”

“对啊。”威哥笑眯眯地点头。

我头一次见有人承认自己不要脸承认得这么爽快,不由得叹为观止。林在范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夹,说,“我就这么些,你看着办吧。”

威哥还在笑,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,但我看着他那笑,有点儿瘆得慌。他接过皮夹,点了点,又转头对那帮打球的学生仔说,“你们呢?欠的账什么时候还啊?”

学生到底是学生,面嫩,哪见过这样的架势,我瞧着他们一个个爽快地掏钱,然后一个个灰溜溜地离开,感觉有点儿不对劲。

“你们是不是在耍我?”等最后一个学生离开了,我问。

“乖仔,你挺聪明嘛。”威哥脸上的笑终于不瘆人了,颇有点和蔼可亲的意思,“跟你开个玩笑。那几个学生仔一直欠账不还,又不能动手,太他妈的麻烦了。顺便演这么一场吓唬吓唬他们,效果还真不错。”

原来威哥并不是什么道上混的人物,他就是个开台球厅的小老板,林在范老来这边打台球,一来二去他们就认识了,这几天林在范一直没来,威哥打球都没个对手,无聊得要死。恰好张世这个愣头青在这种时候把我带过来,正撞在他枪口上,威哥就顺水推舟,把林在范叫了出来。

“不过你也别误会,我刚才是真想揍你,不是演戏。”林在范对张世说,“你带珍荣来这种地方,该揍。”

威哥一听,就有点不乐意,“小林,话讲清楚,这种地方,是哪种地方啊?”

“不好意思。”林在范把我带离了人群,压低声音对我说,“怎么搞的?你不是讨厌张世吗,怎么跟他来这里?”

我刚才就攒了一肚子话要问,他倒恶人先告状,冲我兴师问罪起来了。“林在范。”我说,“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的?”

他没料到我这么问,愣住了。

“你是个学生,跟社会上的人打交道做什么。”我平时最讨厌大猩猩对我们说教,现在说教起林在范来,却不自觉地用了和大猩猩一样老气横秋的口吻,“好好在学校呆着不好么,为什么一定要…”

林在范脸色冷下来,“小珍荣,你对他们有偏见。”

“我没有。”我忽然很委屈,我觉得林在范和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,从小我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他早熟得要命。亏我还费尽心思地给他选礼物,大冬天站在外面发传单,冷得要死,现在他却对我说这样的话,只因为一群来历不明的人,他就站在了我的对立面。

我不想再和他废话了,甩开他的手就要走。

可是林在范不依不饶,他重新拽住我,力气很大,拽得我生疼,他冷笑着问我,“我不能和他们做朋友,就只能跟着你吗?小珍荣,可是你身边也不只我一个。这两天和肖然一起,过得很开心吧?”

我看着他。

“别,别用这种眼神看我。”他还在继续说,“你一生气就只会瞪眼睛,瞪着瞪着还会哭,小珍荣,别再哭了,你明明知道我一见你哭就会心软,然后什么都会答应你,我会答应你再也不和他们来往,甚至不再和张世打篮球,我就只跟着你,你要把我牢牢拴在手腕上。可是人不能太贪心,小珍荣,你有了肖然,还要我做什么呢?”

林在范可真是莫名其妙,他老是在说一些毫无逻辑我却无法反驳的话,我怔怔地看着他,觉得他好远,好陌生。我和他好像站在一条路的两头,他往相反的方向走,走得太快了,我再怎么努力都追不上他。

林在范叹了口气,伸手擦掉我的眼泪。“你又哭了。”

眼泪流在裸露的皮肤上,被寒冷的空气冻干,很疼。

我推开他,踉踉跄跄地朝外面走去。他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,我哭了好久,大概把一年份的眼泪都流干净了,原来哭是这么费力气的事情,我渐渐走不动了,在路边坐下来。我像一条被遗弃的狗,身上很冷,心里也冷。

他走到我面前,说,“我背你。”

我没力气再表示什么,抗议或者划清界限都是太耗费体力的事情。我由着他半拖半抱地把我拽起来,我趴在他肩膀上,眼泪掉下来,掉进他的颈窝。

“小珍荣,你是水做的吗?”他问我。

我没有回答,他开始走路,走得很慢。我记得那一天从台球厅到家里的路,很黑,很长。



——TBC——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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