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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伉俪】十年浑付水东流(2)

比起我家只有六十几平在老城区摇摇欲坠的房子,林在范家的确很大,他家住新城那边儿,都是独门独户的两层小楼,在我眼里算得上是豪宅了。

我从楼下绕到楼上,每个房间都打开看看,啧啧称奇。不过林在范家虽然大,却没人,只有我们两个小孩儿在这里,时间长了瘆得慌。我觉得奇怪,就问他,“叔叔和阿姨呢?”

“我爸不在,他一个月都不回家几趟。”林在范在对他妈只字不提,我虽然老被人说呆仔,心思却够细,看得出他不想说,就没继续问。他跑到储物室翻啊翻,拖着一个大箱子出来,“看!全在这儿了。”

我睁圆了眼睛,“这么多?”

“可不。”林在范很得意,他可真是个臭屁的小孩儿,逮着机会就要炫,一样一样给我介绍过去,磁带的种类的确很杂,有我爸妈喜欢听的邓丽君Beyond,有很多古典音乐,大提琴曲占了其中一多半,还有一大堆我不认识的外国乐队。我问他在学校给我听的歌儿是哪个乐队的,他在里面找来找去,没找到。

“算了。”他一点儿耐心都没有,“我MP3里有,他们有首歌儿没那么燥,你肯定喜欢。”

我照旧还是把他给我的耳机挂在右耳朵上,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,没说话。音乐响起来了,果然很轻柔,有个很有磁性的男声在很低很慢地唱着,我听不懂歌词,但我猜是一首很悲伤的情歌。林在范按了循环,我们听了一遍又一遍。等我回过神了,我发现他闭着眼睛,突然意识到我一直都没怎么仔细看过他的脸。我很不喜欢观察别人,在记人脸方面表现得很迟钝,但是林在范长得太有标志性,是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孩子,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睛,眼皮上有两颗小痣,鼻梁很高,这让他看起来很不好惹,像个小流氓。小流氓闭着眼的时候很温柔,像我吃过的棉花糖那样温柔,他睁开眼是只小刺猬,闭上眼身上的刺都掉了,他其实很柔软,一点都不坚硬。我看了好久,看着他慢慢把眼睛睁开了。

音乐还在响,男声在重复着一句歌词,他在那句歌词里朝我伸出手去,我有点害怕,向后缩了缩。

结果他又掐了我的脸,笑嘻嘻地说,“你好呆啊。”

我恼羞成怒地把耳机扔还给他。他一把接住,问,“小珍荣,你为什么非要把耳机戴在右耳朵上啊?”

我想了想,这好像是我的本能,我听别人说话的时候总习惯向右侧过头,走路喜欢让别人走在我右边,我对他这么说了以后,他的眉毛皱起来。

“戴上去。”他把耳机重新塞给我。“戴左边。”

我依样戴好,耳机里一片寂静。

“你怎么不放音乐?”我问。

林在范的表情很严肃,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严肃,他看着我,很慢很慢地说,“我放了。”

我看着他把MP3的音量键调到最大,可是我还是什么都听不见。

“小珍荣,你爸妈知道这件事吗?”

我摇摇头,我其实觉得没什么,我既然有两只耳朵,那么一只听不见也没关系。我妈经常和我说一个人不可能十全十美,总会有缺点的。我不爱说话,反应很慢,不讨老师喜欢,还有一只耳朵听不见,这就是我的缺点。可是林在范一定要我告诉我爸妈,还要我去医院,他和我说听觉是很重要的东西,人生了两只耳朵而不是一只,就一定有他的道理。

“好,我会说的。”我回答,然后我感觉到林在范对我的态度好像变了,他好像…没以前那么讨厌了,不会气我,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掐我脸,他变得无比耐心,我想听什么,他都给我找,即使要费很长时间。

我发现听歌是件很享受的事情,我很喜欢林在范给我听的那首情歌,想知道它叫什么,林在范会一点儿英语,不过是半吊子水平,他说这是个英国乐队,叫blur,他把英文拼出来给我看,还告诉我这首歌的名字。

“sweet song,什么意思啊?”

“就是甜蜜的歌。”

我觉得这个名字和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,悲伤的歌怎么能甜蜜呢,这明明是两个反义词,林在范无法说服我,最后冒出来一句和他年纪很不符的,老气横秋的话,“事情都不是绝对的,最快乐的时候也能感觉到悲伤。”

我在音乐声里打开作业本,林在范在我旁边躺下来,大字型瘫在地板上,开始睡觉。

我拿脚踹他。

“干什么?有不会的啊?”

“你怎么不写作业?”

“不急,作业那么简单,我半小时就做完了。”他懒洋洋地说。

我好生气,之前觉得他没那么讨厌果然都是假象,我平时写作业有多慢他都看在眼里,他一定是在变相地嘲笑我。于是我不再理他,很生气地开始做题。

我盯着第一道题,看了好久。

唉,果然还是不会。今天大猩猩讲课的时候我又被请出去了,我没有林在范无师自通的本领。

他大概是见我半天没动静,凑过来,很贱地笑着说,“怎么,不会啊?叫哥哥我就教你。”

我一巴掌把他拍开,他爱给谁当哥哥给谁当去,反正我没有给人当便宜弟弟的爱好,题不会做,我可以回家问我妈。他又拿手指戳我的脸,“怎么不说话了?”

我转过脸,狠狠咬了他手指一口。

“啊疼疼疼…”他龇牙咧嘴地甩着手,“朴珍荣你属狗的啊?”

“是啊。”我很奇怪,他怎么知道我属什么,后来我想明白了,他和我一年生,也是一条狗。

“你不也是一条狗吗?”

他苦着脸看我,“是,但我不会咬人。”

后来林在范还是教了我做题,我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,他叫了车把我送回去,还盛情邀请我下次再去他家,他有很好看的碟给我看,我觉得去林在范家是件很有意思的事,他总是有层出不穷的新鲜玩意儿,我扛不住诱惑,就答应了。

回家以后我被我妈劈头盖脸一通痛骂,她放学没找到我,差点把学校翻了个底朝天,据她说我再不回家她就要去派出所了,我很想解释,但是她不给我解释的机会。干律师的嘴皮子都厉害,话密得像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冲我扫射,我想我怎么就没遗传她伶牙俐齿的天赋呢,不然我也不至于每次都说不过林在范。

最后还是我爸救了我,他说,“说不定孩子是有什么原因呢。”

“你有什么原因,啊?”我妈叉着腰看我。

“我在学校认识了个同学,他请我去他家玩儿。”

我妈来了兴趣,在她眼里我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,不爱和别人打交道,基本和同龄孩子玩不到一块儿去,去同学家玩儿绝对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,她不骂我了,兴致勃勃地追问,“你同学叫什么名字?家住哪儿?父母干什么工作的?”

我不想配合她查户口,我只对她说他叫林在范,是新来的转学生。

“那很好啊。”我妈说,“礼尚往来,改天你请他来我们家玩儿。”

我没说话,我在想另外一件事,就是今天我在林在范家发现的,关于我耳朵的小毛病。我妈总是容易对一些小事一惊一乍,我很不想告诉她,但是林在范当时表现得很坚决,我犹豫了一会儿,决定还是实话实说。

“妈…我和你说件事儿,我发现…那个…”

“有话就说,男孩子别磨磨唧唧的。”

“我发现我左耳朵好像听不见。”

我妈盯着我,就连专心看球赛的我爸也把脑袋转了过来,他们俩脸上的表情,严肃得和林在范如出一辙。

第二天我被我妈拖去了市医院,我很不喜欢医院,人很多,医生的态度也不好。但即使我再三表示今天的课很重要不去不行,甚至撒谎说课上有小测,我妈还是很坚定地给我请了假。

“珍荣,你怎么不早说你听不见?”

我很老实地回答我一直都不知道,人的左耳和右耳听力是有区别的,我从书上看见过,以为这是正常的。我妈看着我,摸了摸我的头,说,“乖孩子,不怪你。”

她的声音在颤,我觉得她很紧张,这时候医生叫我进去,她站在门边,脸色发白,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倒了。 

我模糊地意识到医生在我左耳边上折腾了很久,医生问我感觉到什么了吗,我很诚实地摇摇头。结果很快就出来了,他们在讨论的时候要我出去,我没走,我认为耳朵是我自己的,我有必要知道它到底怎么了。

医生就没坚持,他对我妈说,“神经性耳聋,没办法根治。”

我妈的脸色更白了,“那有恢复的希望吗?”

“可能性很小,你们可以去省里的大医院再看看。要恢复的话需要戴助听器,我的建议是不要戴,他毕竟不是双耳全聋,助听器太显眼了,这个年纪的小孩一般都很敏感。”

“那您知道是为什么引起的吗,我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做过体检,那时候明明…”

“可能是用药不当的缘故,孩子小时候有生过很严重的病吗?比如发烧什么的。”

“他有一次烧得很厉害,我给他用了青霉素,后来才知道他对这药过敏。”

“那应该就是因为这个。”医生看着我,眼神很奇怪,我很不喜欢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,感觉像我下一秒就要死了似的。

我妈牵着我走出医院,她领着我去吃面,我喜欢的那家面馆很远,她一般不怎么乐意开车带我去的,嫌费汽油,但是这次她二话没说就带我去了。吃面的时候我看见她把头低下去,专心地看着面碗,我觉得她在哭,虽然她在稀里哗啦地吃面,好像吃得很认真,可是她肩膀抖得厉害。

我妈的泪腺一向很发达,或许这就是女人,看个电视剧都能哭出来,我和我爸时常拿这事儿来取笑她,但是这次我没作声,安静地吃着面,我觉得平时很好吃的面突然一点儿也不好吃了。

下午我去上课,一进班门林在范就迎上来,看着我欲言又止,我知道他想问什么。

“我去看医生了。”我对他说。

“那…结果怎么样?”

“不怎么样。好像是没法子治。”

“怎么可能没法治呢?”林在范声音高起来,我看见有几个人朝我们这边看过来,连忙示意他闭嘴。

“我爸在北京有一个很好的医生朋友,一定有办法。”他压低声音说。

“我不想治。”我摇摇头说,“一只耳朵也挺好的,去北京太麻烦了,而且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。”我忽然觉得很累,泄了气地趴在课桌上,仿佛下一秒就能睡过去。

林在范的手伸过来,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耳朵,“好,我保密。”

 

虽然我相信林在范口风很严,这件事还是很快被别人知道了。

我在放学的路上遇到了张世,张世和我一个班,我很讨厌他。这个人像苍蝇一样盯着我不放,从一年级的时候就开始了。他老是时不时就推我一下,扯我一把,或者在我经过的时候绊我一脚,给我起乱七八糟的外号,在放学时堵我,千方百计地气我。

我不知道这次他要耍什么花样,但我决定不理他。

他围着我转来转去,带着一脸很可恶的笑容,叫我的外号。

“小木头。”

我不理他。

“后进生。”

我继续往前走。

“呆仔。”他见我没反应,又开始叫我的名字。

“朴珍荣!”

我走得更快了。

“小聋子!”他说。

我停下了,回头看他。

他对我做鬼脸,指了指自己的左耳朵。

我浑身发冷。我怎么就忘了,张世他妈就是市医院的医生,市医院很小,爱嚼舌根的人又那么多,张世会知道完全不奇怪。他见我不走了,越发起劲,一迭声地叫我的新外号。我一想到以后我每次看见他都会听见这三个字,很快班里的所有人都会知道,老师也会知道,说不定我能在老师脸上看见和医生一样的表情……我怒火中烧。

我把整个书包拽下来,狠狠朝他砸过去。

张世条件反射地避开,他没想到我会发这么大火,呆住了。

这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,我使劲甩开,扭头一看,林在范正站在我身后,脸色很不好看。

“你叫他什么?”他对张世说。

张世没说话。

林在范走过去,把我的书包从地上捡起来,“你刚才叫他什么?”他又问了一遍。

张世惨叫了一声,我看见林在范一脚踹在他膝盖上,应该是用了很大的力气,因为张世倒在地上,整张脸都疼得变了形。林在范踩着他的腿,说,“别让我再从你嘴里听见这三个字。”

小时候我很喜欢看动画,看漫威里的超级英雄,我觉得他们很帅,能为别人出头,能拯救世界。那天放学路上的太阳很大,正缓缓地从西边落下来,照着林在范,他踩着张世腿的影子投在地上,拖得很长,那一刻他就是我的超级英雄。

“谢谢你。”我在回去的路上对他说。

“你要怎么谢我?”他蹬鼻子上脸,笑得一脸无赖。

我想了一会儿,说,“在范哥哥。”

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配合,愣了一愣,更加得意忘形,“你以后就是我小弟了,我罩你。”

他把我的书包拎在手上,另一只手伸过来,很自然地拉我。

我跟着他回家去,从那以后林在范每天放学都会等我,他和我一个住城东,一个住城西,家离得很远,但他装作不知道,我也心照不宣地不点破。

我存了私心,自他开始送我回家以后,我在放学路上再没遇见过张世。

班上的人还是视我如空气,没有出现大家对我指指点点的情况,我每天都在害怕这样的事情出现,甚至开始做噩梦。林在范叫我别担心,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。

我相信他。

后来林在范又多了一些习惯,他会时不时摸摸我的左耳朵,会总是走在我右边,会在放学的路上买两盒草莓牛奶,他一盒,我一盒,到家前喝完。我喝得很慢,而他会把我剩下的一股脑清空。有时候我们走着走着就会偏离原来的路线,我跟着他回家,他给我看各式各样的碟,我们看很多港片,有周星驰,有周润发,有张国荣。也看国外的,我最喜欢哈利波特。我们可以就这样在家里窝一个下午。其实当时并不觉得怎么样,可是人为什么爱回忆从前是有原因的,有些事你只是当时觉得很普通。比方说从前你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,你安心地接受他对你的好,觉得理所当然。然后猛然有一天他不见了,你再次想起以前的那些时候,会从平淡里咀嚼出甜味儿,那个人其实对你并不平凡。那一刻他陪你走过的所有旧时光,和你一起做过的所有事,都在脑海里重新清晰起来,纤毫毕现。


——TBC——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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